俞安遠說：“對不起，昨晚我……”

楚淩打斷：“俞老師總是這麽客氣。”他對這種乖寶寶一向偏愛得很，語氣也柔和下來，“俞老師很少喝酒的吧？都是為了給我做餅幹才不小心喝到的。”

俞安遠不知該說什麽好。

楚淩問：“頭疼嗎？”

俞安遠說：“不疼。”楚淩越溫柔，俞安遠越難過，想起昨晚的一切，他覺得自己真的糟糕透了。

楚淩見俞安遠臉色有些慘淡，淡笑著說：“那來幫我泡杯茶？”

俞安遠呆呆地點頭。

等俞安遠回過神來，手裏已經捧著一杯熱茶。茶香飄進鼻子，俞安遠徹底清醒過來。其實楚淩和“那個人”一點都不像，只是笑起來總讓他恍惚不已。一樣強悍，一樣溫柔，一樣無所畏懼，一樣體貼入微，他的鼻子有些發酸。

而且，對別人都這樣好。

俞安遠說：“對不起。”

楚淩有些無奈。他說：“俞老師為什麽總說對不起？”

俞安遠緩緩說：“有的時候看到你，我總想到我的那個朋友。”

楚淩說：“就是送你酒的那個朋友？”

俞安遠沈默。

楚淩也沒逼他，只靜靜地坐在對面，目光和煦地望著俞安遠。

這幾年來俞安遠一直埋首實驗室，沒什麽朋友，更不善交際，什麽事都藏在心裏。從董小玨偶爾提及的只言片語，楚淩早已推斷出俞安遠這幾年的人際往來——簡直比白紙還白。

可以說，如果有個這麽知情識趣又英俊帥氣的朋友來找過俞安遠，董小玨會第一個把它當天大的怪事嚷嚷出來。

一個會這麽費心思送東西的朋友會從俞安遠身邊銷聲匿跡，要麽是他們因為什麽事翻了臉，要麽——

要麽那個朋友已經不在了。

無論哪一件，都是俞安遠的傷心事。如果俞安遠不想傾訴，那楚淩永遠不會去挖俞安遠的傷口。

既然俞安遠想說，楚淩會當個很好的傾聽者。

俞安遠說：“我一直很膽小。”他把話說得很慢，每一句都像從心底剜出來似的，“我又膽小，又笨，不擅長和別人交流，總是給別人添麻煩。他總說沒有了他我怎麽辦，所以從小到大都護著我。我不喜歡出去，他卻很喜歡，每年放假都國內國外地跑，說要給我看看這個世界不同的風景。後來，他向我表白。那一年，我們十八歲。”

楚淩耐心地聽著。

俞安遠說：“那一年我十八歲，”他的嗓音有些顫抖，“比現在更膽小。我不敢接受，我不敢當一個同性戀，我怕別人笑我，怕父母生氣，怕以後的路不好走。”

楚淩想起那次他大方承認自己和董琛的關系，俞安遠眼底出現的震動和傷懷。原來是因為這樣。因為曾經不敢承認，所以後悔難過。

俞安遠說：“那一次他離開前對我說‘如果我這次能順利登上最高的地方，你就和我在一起吧’，我心裏很不安，想讓他不要去，想告訴他不用那樣，可是我沒有把話說出口。我真是個膽小鬼對吧？”

俞安遠把臉埋進手掌裏。

眼淚不停地往外湧。

楚淩靜靜看著俞安遠哭泣。

有時候別人的痛苦和煎熬，楚淩並不是很理解。

不過他看得出來俞安遠是真的很難過。

那一次，那個少年應該再也沒能回來吧？那個少年年少輕狂到想要用性命為賭註去換一場炙熱的愛戀，結果命運開了個玩笑，拿走了那個少年壓下的賭註，也讓俞安遠在後悔和痛苦中度過了那麽多年。

楚淩嘆著氣說：“不是你的錯。”他抓住俞安遠的肩膀，讓俞安遠擡起頭來，“被人喜歡，被人愛慕，是值得高興的事，那代表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。但是，回應對方並不是你的責任。”

俞安遠有些茫然。

楚淩說：“這世上相愛卻沒有在一起的人很多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考量，有的人選擇為事業拼搏，有的人選擇向家庭妥協，只有少數的人會為愛情奮不顧身，拋棄所有的一切。那時候你才十八歲，連這個社會真正的模樣都沒有見過，怎麽可能有勇氣去面對註定坎坷的未來。”他註視著俞安遠，“他很愛你，那份愛很真摯也很美好，能那樣被愛著是非常幸運的事。但他的離開是一場意外，並不是你的錯——如果有一天我不幸離開這個世界，那麽我希望我愛的人不要傷心、不要難過，我希望他們能盡快將我遺忘，好好地過好接下來的每一天。”

對上楚淩溫柔的雙眼，俞安遠的心微微發顫。

過了許久，俞安遠才說：“謝謝。”

這一切原本會永遠地埋藏在他心裏，直到老死都不可能釋懷。現在他雖然還不能馬上走出過去，但心裏那種沈甸甸的感覺漸漸消失了。

面對楚淩時也沒有了局促和愧疚。

楚淩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。

楚淩強大又強悍，從不在意別人的目光。無論被放到什麽處境裏，楚淩都能過得很好——也能盡可能讓身邊的人都過得很好。

可這並不是任何人向楚淩無限索取的理由。

不管索取的是什麽，都是不應該的。

俞安遠無法容忍這種事。

即使做出這種事的人是他自己，俞安遠也無法容忍。

楚淩說過，如果他能做成上次的項目，會有一件事和他商量。他要盡快把情緒調整過來，不能辜負楚淩對他的好。

俞安遠站了起來，說：“我先回去了。”

楚淩見俞安遠眼眶雖然還紅著，精神卻挺不錯，也放下心來。他點頭說：“好。”

楚淩起身送俞安遠出門。

結果門剛打開，董琛就出現在眼前。

董琛兩只手都提著食材，顯然正琢磨著怎麽騰出手按門鈴。

俞安遠不由看向楚淩。

董琛攥著手裏的塑料袋口，盡量讓自己不露出想揍人的表情。這個家夥難道發現了楚淩心軟的毛病，一大早就紅著眼來找楚淩？董琛知道自己現在沒資格計較，只能逼自己露出笑臉：“楚哥，食材我都買好了，好重，把我手都勒紅了。”他邊說著，邊擠進門，自發地換上拖鞋，把東西提向廚房。

俞安遠逃似也地回了自己家。

楚淩關上門，看向已經在廚房忙活起來的董琛。這幾年董琛還長了點個頭，身形高大又精壯，穿著圍裙的模樣依稀有著當年的乖巧，可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這家夥已經是頭大尾巴狼。

楚淩想了想，也沒趕董琛走。他倒要看看這小孩能裝多久。

就算能裝一時，也不能裝一世。相信這家夥很快就會委屈到爆發，撂手走人。

小孩子的不甘心，持續不了多久的。

早餐上桌，楚淩心安理得地享用。

董琛邊吃邊小心翼翼地瞅楚淩。

瞅著瞅著，董琛有點鼻酸。

這麽平靜的相處，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董琛覺得自己真的是個蠢貨，天大的蠢貨，從小到大他和董玨想要的，不就是一個家嗎？本來他和楚淩早就成一家人了，董玨放假也自動往楚淩家裏跑，三個人只要提起“家”，想到的就是他們住的那個公寓。

是他把它給弄丟了。

是他把楚淩給弄丟了。

董琛說：“董小玨那家夥以後肯定不愛來幫我忙，你說是不是該給他整個實驗室，讓他一天到晚泡在裏面算了？董氏投資的話，也不怕他想搞研究卻沒資金。他想要什麽新技術，我也可以讓人幫他去拿下來。”

楚淩頓了頓。

他說：“還是讓他先跟著俞老師吧。”

董琛說：“也好，他現在還不能獨當一面。那不如還是建個實驗室，讓俞老師當負責人？”

楚淩說：“先不急。”

董琛敏銳地嗅出楚淩的意思。他說：“楚哥你是不是早就有別的打算？”想到這個可能性，董琛眼前豁然開朗。楚淩會找那麽幫著俞安遠，還親自替俞安遠跑項目，恐怕不止是為了董玨，更不止是因為瞧上了俞安遠吧？

不是看上俞安遠就好。

董琛暗暗高興。

楚淩將董琛那竊喜的表情盡收眼底，不知該說什麽好。他瞅了董琛一眼，也沒瞞著：“我有點事需要俞老師幫忙。”

反正董玨是俞安遠的學生，怎麽都不可能繞開董琛。

董琛頓時來了精神：“什麽事？需要我做點什麽嗎？”

楚淩淡淡地說：“不需要。”

董琛蔫了吧唧的。

他追問：“那到底是什麽事？”

楚淩看了董琛一眼，想了想，還是沒隱瞞：“我爸媽有幾個研究方向我想找人來做。前幾年已經報到上面去了，一直在物色人選，但始終沒找到適合的，直到前兩年我才發現俞老師挺不錯。俞老師自己也一直想往這個方向發展，我就先幫他拿下上次的項目讓他練練手。”

這是楚淩第一次在董琛面前提起“爸媽”。

以前楚淩不說，他也不問。

畢竟那時他根本沒考慮過“未來”兩個字，怎麽可能會自找麻煩。

現在可不一樣。

董琛立刻抓著話題往下說：“原來伯父伯母是做研究的。”

楚淩說：“對。”

董琛說：“難怪你對董小玨特別有耐心，”他頓了頓，狀似不經意地問，“他們的研究很重要，不能隨便離開？你每年夏天都會消失一段時間，是去見伯父伯母嗎？”

楚淩說：“去拜祭。”

董琛一呆。

楚淩說：“他們十年前出了意外，已經不在了。”

那個時候，他大概也差不多是十八歲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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